196 第四卷 第十二章 认（二）

    过了一会儿，白峪峰一人来到厅中。

    邹冰恕问东方胤：“要我们回避吗？”

    东方胤：“不用，你别到处去说就行了。”

    邹冰恕心里高兴，没反驳。

    白峪峰坐下道：“我们虽有血缘，但还是第一次见面，彼此不熟悉，有些拘谨吧。你想说什么都行，不用太顾虑。”

    东方胤神情诚挚，“爷爷，请问您还记得父亲的师傅吗？”

    白峪峰：“关师傅？当然记得。那是真正的世外高人。据昊天信上所说，他也是你义父的师傅。他还健在吗？”

    东方胤：“我没有见过，不太清楚，所以想问问您有关他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白峪峰：“……可惜我对他也没有太多了解，只知道他做的金器非常好，制剑的技术一流，武功高深，为人低调。对了，他留下了一幅字，家里还有他做的金器，你想看吗？”

    东方胤点点头，“嗯。”

    大家跟随白峪峰走进屋里，看到书房中挂着的“虚中乐善”四个大字。

    白峪峰：“我为关师傅送别时写了幅‘高山景行’，他回了我这幅字。”

    东方胤：“您知道他去了哪里吗？”

    白峪峰：“他走的时候说要去明海，也有人说他的家乡在明海，但我总觉得他身上有西北的气息。双双去过明海，也没发现他的踪迹。”

    东方胤仔细看了字迹，发现和义父的不很像，义父的字或许是他大师傅教的。见到观临子做的金器，觉得真是好，义父也得了真传。

    白峪峰见东方胤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上的器物，笑道：“喜欢就拿去。”

    东方胤本想说您留着就好，但看到白峪峰一脸祖父哄小孩的神情，想让他开心，便道：“请给我这个银杯吧。”

    白峪峰：“行！”

    东方胤握着银杯，“我想再跟您说点事情。”

    白峪峰：“好。”

    大家又回到厅堂，四周无人打扰。

    东方胤问道：“双双呢？”

    白峪峰笑道：“跟夙沙莲出去了，可能会给你们买礼物回来，不过这是我瞎猜的。”

    邹冰恕：“他们感情很好啊。”

    白峪峰：“嗯，算是青梅竹马。莲小时候生了场病，后来就不大能做出表情。双双很了解他，不用他表达就能判断他的情绪。夙沙夫人也有意撮合他们，但双双说莲的神情已经容易让人畏惧，如果身边再是位相貌奇异的夫人，对他将来当领主不利，就是不点头同意。莲倒没说什么，但他一直帮双双寻找我们白家的后人。”

    邹冰恕：“……有关这方面，她哥也很倔。”

    “哦？”白峪峰好奇地看向东方胤。

    东方胤轻轻看了邹冰恕一眼，看回白峪峰，又看向斜下方。“我……从义父那里继承了一件神器——青龙剑。”说着现出‘青龙’，让白峪峰和邹冰恕看了一眼，便收起。“青龙剑可以让主人无疾不死，代价是只能活二十五年。义父在命尽之前把它给了我，为了不给地界造成灾祸，得有主人看着它。我现在还有将近十六年。”

    闻言，本想再多看几眼青龙剑的邹冰恕心里咯噔一下。白峪峰也没想到，世事轮回，居然又转到这里。

    东方胤接着道：“除了义父，我本来还有位师娘，她在义父走的时候殉了情，自尽身亡。我没能救她……师娘本是伊伯的孙女，还收养了亲姐姐的孩子，她本来可以好好活下去……”

    东方胤抬起目光看看邹冰恕和陆枫，“所以我不想成家，在命尽之前只要能为青龙剑找到合适的主人就行。”

    邹冰恕觉得心情好沉重，陆枫也显出哀容。

    白峪峰缓了许久才终于能开口，“孩子，我的孩子……”

    东方胤走到祖父跟前，单膝跪下，“对不起！我……”

    白峪峰紧紧握住孙子的手，“你受苦了！爷爷帮不上你们，怎么办哪！”

    东方胤：“您别难过，我没事。”

    白峪峰微微颤抖着摸摸东方胤的头，“……你害怕吗？”

    东方胤：“我不怕死，我怕您难过。”

    白峪峰看着东方胤和白昊天一模一样的神情，调了调气息，“……好，我不难过，你也别害怕。我也跟你说件事。”

    白峪峰拉起东方胤，让他坐在身边，对他讲述自己与他祖母甄亦的相遇［注：详情见第三卷“第三章青白（七）”）］。

    白峪峰：“她只有十年，我还是娶了她，把昊天养大，活到现在。所以，无论你选择什么样的生活，你要相信人和人不一样，有各种可能，不要辜负了自己。”

    听到白家的往事，看着白峪峰隐含忧伤的慈祥面容，大家各自沉默，许久。

    东方胤：“父亲重情是像您。”

    白峪峰：“是啊！你呢？你心有余悸，所以逃避吗？”

    东方胤：“我……曾经是，以为隐藏了所有弱点就不会被牵制，制造完美的表象，自以为是。”

    白峪峰：“现在呢？”

    东方胤：“我从一个人身上发现什么是真的坚强，为人着想。他能承认自己的脆弱，并从中汲取力量。”

    白峪峰看着东方胤复杂中透着喜悦的神情，眼睛发亮，“她在哪儿呢？”

    东方胤看着白峪峰眼含的期待，无奈道：“可惜他是男子，而且还有女孩喜欢。”

    白峪峰意外憾惜之余笑了出来，“真没想到！你一直喜欢男子吗？”

    东方胤也自嘲笑了，“没有啊。”

    邹冰恕在旁调侃道：“他人缘可好了！原来兰桂城水秀山庄的云雾姬——现在的密山领主夫人，可是‘悦原第一美人’，对他有情有义。三大富商之一和家的小姐还一直等着他呢，和老爷很想招他当女婿。

    就我知道的，还有华山派的甘红叶，祐福珠宝行的单萦琳（注：单，音shàn，姓；萦琳，音yínglín），兰桂城教坊的逢诗棋（注：逢，音páng，姓）……”

    邹冰恕扳着指头数，东方胤一脸交友不慎的神情。陆枫没想到有那么多相关人物，白峪峰也挺诧异。

    邹冰恕终于一时想不起来了，冲东方胤坏笑道：“我要是把这些都告诉禾方，看他怎么想你。”

    东方胤：“……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。”

    邹冰恕：“嗯，通常只在暧昧的程度收放自如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东方胤心想还是不要越抹越黑得好，关键也不知该怎么抹，只能自作自受。

    被邹冰恕这么一说，倒把郁结的气氛化开了些。

    白峪峰听到了重点，“‘禾方’是那位男子的名字吗？”

    东方胤点头承认，“嗯。”

    白峪峰问邹冰恕和陆枫：“你们都认识？”

    陆枫颔首。

    邹冰恕：“认识。”

    白峪峰问东方胤：“他有和你们一起来吗？”

    东方胤：“嗯。”

    白峪峰：“能让我见见他吗？你要不想让我说什么，我就不说。”

    东方胤：“他今天和另外几位朋友在城里走走，我们没有约好。明天一起吃饭好吗？”

    白峪峰：“好啊！去‘味林’吧，在雪岭很有名，雅间也清静。中午还是晚上方便？”

    东方胤：“中午行吗？”

    白峪峰：“好，我差人订好。你们一共几位？”

    东方胤：“就带禾方一个人吧，好说话。到时候跟其他人说一下。”

    白峪峰：“好，我带双双一起。”

    东方胤：“嗯。”

    东方胤挨着白峪峰从厅中走出，双双迎上前来，果然买了特产。

    双双：“我想可能还有其他人和你们一块儿，所以多买了些。”

    东方胤：“双双真是太周到了！”

    双双笑道：“虽然没有血缘，我也算是你妹妹，不用客气。”

    东方胤：“嗯，不过还是谢谢你！”

    到屋里唠了家常，白峪峰始终没说让东方胤留下别走的话。东方胤终于还是开口问了：“您想让我留下来吗？”

    白峪峰认真看着他，“想啊！我想让昊天和你都在我身边。可是——你们不是为我而活的，你们想做的我都支持。你的时间宝贵，更应该做你想做的事。”

    东方胤不知还能说什么，只是发自内心地感激，“谢谢您！”

    白峪峰：“谢什么！我是你祖父，可惜没养过你一天。而且有双双在我身边，你不用担心。”

    双双：“我会照顾好爷爷。不过哥哥什么时候带嫂子回来呀？”

    东方胤表情尴尬，白峪峰笑道：“这个有点难了，你哥哥他现在喜欢的是位男子。”

    双双：“是吗！”惊诧之余想了一想，“那你们也可以收养孩子，要是有一个姓白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双双笑得自然，东方胤心里很暖，“好。话说回来，双双喜欢夙沙莲吗？”

    双双坦然道：“喜欢呀，我希望一直做他的好朋友——倘若未来的领主夫人不介意的话。”

    邹冰恕：“肯定介意呀，他对你这么好！”

    双双叹了口气，“那到时候我就只能和他保持距离了……”

    东方胤：“你为什么不肯嫁给他？”

    双双爽快道：“一来我的相貌奇特不适合做领主夫人，而他迟早会当领主。二来既然哥哥喜欢男子了，那我最好招个上门女婿，生的孩子也姓白。”

    双双说着挽住白峪峰的胳膊。

    白峪峰对东方胤无奈笑道：“这丫头和你爹一样固执，让她再想想吧。”然后扭头对双双道，“等夙沙莲讨了别人，你可别后悔！”

    双双俏皮道：“不后悔。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，已经值了。”

    听这话时，邹冰恕突然想起了淑音，不知道她对自己是什么想法，虽说不是青梅竹马，也是很好的红颜知己，但她好像从来没有那方面的意思。然而，自己总会不时想起她，想听她弹琴，让心情平静……买特产回去给她吧。

    夕夕他们在面店吃角儿，夕夕摸摸耳环，想起问邝雍：“还没找到汤洛金是不是？”（注：角，音jiǎo；角儿即饺子，貌似是宋朝的叫法。）

    梁品兼惊诧于夕夕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，不动声色。

    邝雍点头，“嗯。”

    夕夕叹了口气，“红秀看上去憔悴了许多，真可怜！”

    梁品兼：“红秀？”

    夕夕：“红家小店的主人，汤洛金的妻子。”

    邝雍示意夕夕小声，夕夕赶紧看看周围，好在时间尚早，没什么人。夕夕知道要保密，没再多话。梁品兼心里多了个事儿，想着要不要做点什么。

    东方胤和邹冰恕、陆枫回客栈的路上看见夕夕挽着禾方走在前面，梁品兼和邝雍、仁翼隔了段距离跟着。邹冰恕瞄一眼东方胤的表情，偷着乐，心想欠的迟早要还，以红叶的性子要是见了禾方……幸好有夕夕在，她俩有得一拼。

    前后脚进了客栈，东方胤递上特产，“有榛果、松子、肉干什么的，看喜欢吃哪种。”

    夕夕一看到东方胤的脸就没好气儿，“刚吃饱饭，歇会儿再吃。”

    邹冰恕：“你们都吃过了？”

    夕夕：“是呀，你们要还没吃就赶紧去吧。”

    邹冰恕：“那我们去吃饭了。”

    禾方接过东方胤给的特产，微笑道：“梁兄说这里面食好吃。”

    东方胤：“嗯。”

    东方胤看到夕夕的新耳环，挺好看。

    晚上，禾方和梁品兼在夕夕房里吃榛子，聊故事。东方胤他们回来时听到夕夕清脆的笑声，邹冰恕本想问东方胤要不要进去和他们一起聊，想想还是不惹他了。

    陆枫在东方胤回房时提醒道：“记得说那件事。”

    东方胤僵了一下，答应道：“……好。”

    东方胤掩上房门，坐在那儿，神思滞涩。

    禾方进屋时见东方胤在桌边坐得笔直，不知该不该问他和白大人见面的情况。禾方卸装洗漱，余光看见东方胤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禾方走到桌边，倒了杯热水放到东方胤跟前。东方胤抬眼看他，一句“谢谢”说得很平。禾方坐下，错开东方胤的视线，陪着他，安安静静。

    东方胤终于开口道：“白大人认了我。”

    禾方开心道：“太好了！”

    东方胤：“我还有一个义妹，叫双双。”

    禾方点着头，满脸欢喜。

    东方胤：“我……把一个秘密告诉祖父了，我想……也告诉你。”

    禾方：“好，我听着。”

    东方胤：“我之前说过义父去世了。”

    禾方：“嗯……”

    东方胤：“青龙剑可以让主人无疾不死，但是，只有二十五年。”

    禾方：“……”

    东方胤：“我还有将近十六年。”

    东方胤始终没有看向禾方，声音低沉，面无表情。

    所谓悲伤，多半只因无能为力。禾方揪着心，轻轻闭了眼睛，不敢消沉太久，怕让人更加伤怀，自己只是旁人，怎能再添沉重。于是半睁开，缓慢地呼吸、平复，还是凄恻。原来“青龙”和“沉星”不同，却还是伤人，它也保护了主人，然而……

    禾方尽力控制好声音，不让它颤抖，“……我还以为……你一定会长命百岁。”

    东方胤：“我不能陪你到老，但我还是想要你陪我走这一程，我……”

    禾方看着东方胤的忧郁踌躇，没有迟疑，轻柔道：“好，我陪着你。”

    东方胤这才将目光投向禾方，“因为我救过你？”

    禾方接住他的情绪，温和果断，“这是原因之一。”

    东方胤脸上露出猜疑和期待，禾方给出些许笑容，“我愿意和你一起，我想和你一起。”

    东方胤忽而拘谨了，别过视线。

    禾方让自己收住悲愁，虽然不知道是否有能力帮东方胤活得更久一点，但生命如此珍贵，更没有时间消沉悔恨，没有时间痛苦郁结。他起身走到东方胤旁边，俯身亲了一下他的额头。

    东方胤没有预料，压着目光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禾方看着他，俏皮道：“你是我长大之后亲的第二个人。”

    东方胤果然变了神色，抬头问道：“第一个是谁？”